Saturday, December 3, 2011

安曼雅:張愛玲母親黃素瓊的遺憾

作家細述新生命帶來的喜悅,是幽雅的文學,是心靈深處的觸動共鳴。但輕描淡寫道出赤裸裸血腥打胎的經歷,無論如何都是讓人震懼。生命的表面是一襲華美的袍,揭起是醜陋,坦蕩蕩的大殺風景,不由人轉臉,一道寒氣直下背脊。殘酷的事實,不是每一個人都願意目睹的。
張愛玲的《小團圓》,在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的歡愛高峯,活生生切入一段打胎的回憶,一切柔情蜜意,頓化寒冰。如此坦白,就像一位高貴優雅淑女,在陌生人面前,突然回歸動物本性,於一蹚渾水泥沼中打滾,沉淪。

在《小團圓》之前,一般的分析,都將張愛玲後期的孤寂萎謝,歸咎於胡蘭成的負心濫情。如果《小團圓》是張的夫子自道,是張讓讀者到後台來;如果盛九莉跟張愛玲是同一人,蕊秋意指張母黃素瓊,那麼我們可以說,原來母親對她造成的傷害,才是如此徹底,根深柢固;因為她對母親有着「羅曼蒂克」的愛,如希臘神話中的阿基里斯( Achilles),母親捏住的腳踵,就是他永生的障礙,刻骨銘心的悔痛。
張愛玲不認識母親,如她自己說的,她早年是竹節運,每隔四年才跟母親團聚。她的大部份生活裏沒有母親的存在。但她早年極愛母親,這愛不是回應母親溫柔無私的母愛,這母愛沒有傳統慈愛的光環。這是「羅曼蒂克」的愛,隔了重重時間的薄紗,剔除了人性種種的自私自負自戀自憐——她只是深深地愛着母親皮相的美麗,這是另外一種神化,是忠實而虔誠的崇拜,狂熱而徹底的另類戀母情意結。她母親到她學校來,「她總是得意非凡」;她母親被人疑心是間諜,她「不禁感到一絲得意,當然是因為她神秘,一個黑頭髮的瑪琳黛德麗」;她母親跟她父親離婚,她「替她母親慶幸,也知道於自己不利,但是不能只顧自己」;她母親替她「把額前的頭髮梳成卻爾斯王子的橫雲度嶺式,直頭髮不持久,回到學校裏早已塌下來了,她捨不得去碰它,由它在眼前披拂,微風一樣輕柔」;對她母親的頌歌,「半黑暗的玻璃反映出她臉,色澤分明,這一剎那她又非常美」,「她母親比從前更美了……瘦削的臉整個是個黃銅雕像」等等,在《小團圓》處處可見。就算張愛玲老年時看她的「老照相簿」(《對照記》),也還是對她母親的美麗戀戀不已。
父親曾對張禁錮毒打,但不到一年,張就把經過投稿《大美晚報》( Evening Post),以〈 What a Life! What a Girl's Life!〉為題刊登,賺取稿費。沒過幾年,同樣的經歷,在〈私語〉中詳盡覆述;是〈 The Fall of the Pagoda〉的其中一個重要情節;在《小團圓》中又再說一次。可以迅速而坦然面對並仔細檢視自己的傷疤,這傷是表面的傷,還沒入心入肺,力透骨髓。一句話,如九莉說的,「二叔(父親)怎麼會傷我的心?我從來沒愛過他」。
傳統母親神聖化的形象,一個好母親( Good mother),是無私,是愛,不求回報。如果視母親為一個普通個體的話,她的世界不是只有兒女,她也有七情六慾,她也有要追求的理想,她有優點,也有缺點——形象轉換成真實,這美化的母親就偏向是脫離現實的夢想了。法國存在主義作家西蒙娜.德.波伏娃( Simone de Beauvoir, 1908- 1986)在她的《第二性》( The Second Sex)中就說得很清楚,無私而寬厚的母親不是沒有,但很少。母性中的殘忍,大家是知道的,了然於胸的,但本着人性的虛偽,後母就成了代罪羔羊,包攬所有虐待灰姑娘白雪公主的罪名( The cruel aspect of maternity has always been known, but it has been hypocritically attributed to the figure of cruel stepmother)。

黃素瓊不是一個極端的例子。她不是一個壞母親( Bad mother)——她在女兒需要她的時候,可以犧牲自身的利益,雖然不是沒有絲毫猶豫,向女兒伸出援手,提供庇護。她只是一個典型的不滿足的母親( Discontented mother)。但是,一個不滿足的母親,面對着現實跟理想的鴻溝,願望跟行動的分裂,痛苦矛盾,千迴萬轉,或哭或笑,就是不能解脫,未能自我實現( Self-realization)。這時,將還是弱者未能獨立未有自我保護能力的子女付託其手,其造成的衝擊傷害,不亞於一個純粹的壞母親。
黃素瓊是一個不滿足的母親。她出生在父權橫行的時代,女子沒有獨立地位,女子的價值由男人評估定奪。女子一生「從父從夫從子」,是男人的附庸,依附,是被男人捕食的獵物,是被展覽討價還價的物品。黃是遺腹女,還沒出生的時候,她所依附的男人(父親)死了,如果沒有她唯一的同胞弟弟——替代父親成為唯一的可依附的男人——她們就是絕戶,她跟她母親及其他女眷就沒有在黃家立足之地,本家有權分他們的家產。母親為她纏足,為她好,因為男人愛好三寸金蓮;她得到的教育機會不如她的同胞弟弟,只能乾羨慕;她不願嫁前夫,但這是家族的安排,長輩的交易,她不能不從;丈夫嫖妓吸大煙養姨太太,按當時的慣例,妻子只有順從,但她反抗,出走,離婚;離婚後她有眾多男友,但他們都不作長久之計,她沒有誰可忠於;她心比天高,思想超越她的時代,比同代人走前了許多步,奮力突破種種不滿不公,帶着一對三寸金蓮,跨洋越海,實現她獨立自主的強勢女子生活。但有心無力,她不能駕馭時代的巨輪,離不了她所處的時代觀念,逃不出傳統給她套住的枷鎖。嘆一句,「我們就吃虧在太晚」。飛遠了,飛倦了,落葉歸根,骨子裏是一個依附男人的柔弱女子,內心的渴望始終只是一個歸宿,「需要人照應」。但命運回應她的,是將她定格成為身世悽涼的風流罪人,「像那流浪的猶太人——被罰永遠流浪不得休息的神話人物」。
黃素瓊是徹頭徹尾的一個不滿足的母親,有缺陷的,怨恨的,不完整的。她憂鬱,不開心。在最在意的個人情感方面她不如意;在社會地位上她不如男人;在經濟上她不是十分寬裕,勉強可以接濟投靠她的女兒;她母性不強,為追求本身自由,她可以忍心拋下三歲四歲的稚兒。她有太多塵世的夢想理想,她還沒能完全實現自我,她還沒能甘心。

一個失落不滿而自戀自憐的母親,她希望在女兒身上得到補償,女兒是她的複製,她的延伸。因此她有心目中女兒的固有形貌。她的夢想理想,理所當然女兒要實現。黃沒有學歷,女兒要爭取擁有;女兒要自立,要有成就,要聰明靈活,要有清麗的樣子。她在女兒身上投射了她所有的塵世主觀願望,補償了她的缺失,未實現的野心。相對女兒,她高高在上,專制,擁有絕對的權力。無視女兒是有感覺有思想的獨立個體,有其自由意志;無視養兒育女是責任,是義務,是確保兒女身心健康發展,是一個開心的孩子,具備足夠正面的能量,應付成人世界的挑戰。
張愛玲是一個古怪的女孩,乖僻,不入世,完全沒興趣融入「人與人交接的場合」。她的成長路完全偏離黃心目中的軌道,女兒不是「理想中的我」,不是第二個我( Alter Ego),而是另外一個人,不同的一個人,是一個完全獨立於她夢幻計劃的人,這時候,她失望,她苦澀,她擔心,以「訓練指導」作為面具,借口,如缺堤山洪,向女兒盡情爆發。她罵女兒笨,「你這是幹甚麼?豬!」;「你有些笨的地方都不知道是哪裏來的,連你二叔(父親)都還不是這樣」;她怕女兒在社會上不能立足,「照你這樣還想出去在社會上做人?」;「我寧願看你死,不願看你活着使你自己處處受痛苦」;她嫌女兒不是她心目中的清麗的少女,不僅不像她,連次一級的前夫也不如,「你二叔其實長得不難看,十幾歲的時候很秀氣的」;看不慣女兒的一舉一動,極力糾正,建議,「你下次這樣:看見你愛慕的人……就留神學她們的姿勢」;從小教女兒要自立,但不耐煩起來,「其實我可以嫁掉你,年紀輕的女孩子不會沒人要……只要是個處女」。天天罵,句句驚心動魄,多變,專橫,霸道,高壓轟炸。被說得如此不堪,女兒只有「羞得正眼都不看她一眼」,只有繼續微笑,「裝聽不見」,因為女兒是弱者,因為女兒經濟上還依賴母親,因為女兒還不能保護自己,因為女兒「隨便說甚麼都會招出一頓教訓」。
其實愛母親的女兒是聽見了,並牢牢記住了。五勞七傷,痛苦得想到跳樓,「讓地面重重的摔她一個嘴巴子」。不快樂的母親黃素瓊,並不如表面的強勢,她是弱女子,她是貧乏的,她沒有多餘的可以付出,她不是沒有私心的,她需要算計她的回報率。在預見女兒代她自我實現的機會渺茫時,在懷疑她的犧牲值不值得,會毫不猶豫地將她對子女的特權苛刻支配欲,化成利刃,直刺女兒心臟,摧毀了那建築在血肉之軀的虛幻的「羅曼蒂克」的愛。一道路走到了盡頭,女兒對母親的感性的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俗世還債之旅。她要削肉還母,她念叨着母親為她花了多少錢,預備將來一定要還。她跟母親已經沒有塵世的母女感情牽連。

女兒成功了。女兒做到了。在上世紀四十年代的文壇,張愛玲如平地一聲雷,紅透半邊天,是一朵艷異奇葩,其芳香餘韻如今恁醉人。在社會上,她有其獨特的地位。在經濟上,她完全自立,和姑姑一起,分擔體面的住址,飄飄然,任意打扮自己。她已經完全跳出母親受困的枷鎖,她不是男人的獵物,她是主體,她的愛情源於她的自由意志,沒有任何的算計。她不幸遇人不淑,她痛苦,但勇敢地斬斷一切糾纏瓜葛。她的價值來自她的曠世才華,而非由不配她的男人任意定奪。母親滿意了,現在「她也變得跟一般父母一樣,對子女的成就很容易滿足」。輪流轉,母親女兒換了位置,美化的薄紗撕破了。女兒現在俯視母親,那薄弱而虛幻的「羅曼蒂克」的愛已被摧毀了。人的皮相不可靠。當時張二十八歲,自覺身段樣貌還是跟九年前,當她十九歲在母親高壓制下的一樣,她對自己的外表完全滿意。而這時的母親,已經五十二歲了,在熱帶住了九年,老了,曬黑了,「像個馬來人」,樣子是個老太婆了。時間站在張愛玲身邊,合力一起把她曾經神往的母親這個神壇徹底的搗碎了。
但母親對她的傷害是終身的。她曾經極力討好母親,做到她母親心目中的女兒,但年少的她,不知道怎樣做才符合母親的要求,似乎怎樣做都不能使母親滿意。現在女兒成功了。女兒的心情,在《小團圓》裏剖析得淋漓盡致,「九莉三十九歲……看了棒球員吉美.皮爾索的傳記片,也哭得呼嗤呼嗤的,幾乎嚎啕起來……從小他父親培養他打棒球,壓力太大,無論怎樣賣力也討不了父親的歡心。成功後終於發了神經病,贏了一局之後,沿着看台一路攀着鐵絲網亂嚷:『看見了沒有?我打中了,打中了!』」
黃素瓊孤身一人在英國臨終的時候,只想再見女兒一面。但女兒沒有去見母親最後一面。
終身的傷害,禍延下一代。張愛玲也沒有母性,「從來不想要小孩」,她覺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會對她壞,替她母親報仇」。有着這樣的心理,如果她有小孩,她也不見得會對孩子好。母親的詛咒,不快樂,不圓滿,會一直在後裔子孫中,無窮無盡地開枝散葉蔓延下去的。張愛玲打的胎,那可憐的四個月已成形的男胎,如果闢除道德的考慮,不見得是一個完全錯誤的決定,「它」如果可以留在人世間,不一定有一個身心健康的人生。

圖片一:張愛玲母親 1920年初在北京
圖片二:1926年在倫敦
圖片三:30年代末船上
資料來源:2011年12月04日蘋果日報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