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October 1, 2011

蔡登山:人間不復鄧糞翁

記得糞翁這個名字,是因為張愛玲的《傳奇.增訂本》而引起的。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張愛玲的《傳奇》出了增訂本,是由龔之方與唐大郎合作創辦的山河圖書公司出版的,唐大郎請了上海著名的書法家糞翁為此書題簽,當時糞翁已改名為散木了。不管是糞翁或是散木,其實都是指鄧鐵(學名世傑)一人。從二十年代起,他的書法和篆刻便名揚海內,他由於不滿時政,佯狂避世,行為古怪,被稱為怪傑。
他因喜操刀治印,與吳昌碩(苦鐵)、王冰鐵、錢瘦鐵,號稱「江南四鐵」。他字「鈍鐵」,有自謙之意。到了一九二七年,他三十歲時,他廢去姓氏,改名糞翁。拿人家所最不喜歡、最厭棄的字眼,來取為自己的名字,其脾氣之古怪可想而知。但他卻有他的說法:「行年當三十,去姓字以糞。非敢求驚人,聊以托孤憤。其時嘩眾口,謂我有畸行,吁嗟吾何言,矯枉失其正。」其實「糞」有「糞除」(掃除)之意,是「滌蕩瑕穢」也。他自刻有「遺臭萬年」、「海畔逐臭之夫」的印章,並將居所命為「廁簡樓」。

舊時文人生活清苦,寫市招(商店招牌)取得潤筆費,是書法家藉以貼補家用的重要來源。作家鄭逸梅說:「其時有兩位名書家,商店素不請教,一是鄧糞翁,這糞字太不順眼。一是錢太希,商店唯一希望是賺錢,這個姓和賺錢有抵觸。」聽說有一富商,願出厚潤,求他的書法,只求落款不署「糞翁」而改署鄧鐵為條件。他非但沒有答應,還一氣之下把那富商推出門去,說:「你也想附庸風雅,另找別人!」然而他也曾自動棄用「糞翁」這個名字,那是南京「中山陵」的碑額和「吉祥寺」的橫匾,前者是他所景仰的偉人,後者更不便署此名,否則豈不「佛頭着糞」矣!
抗戰勝利後,他企望能出現一個清平世界,自己也想為社會多做一些事,但總是事與願違。他痛感自己無能,於是借用《莊子.人間世》「散木」(指無用之木)之喻,遂改名以自嘲。晚年他遷居北京,然而不幸卻降臨在他身上──因血管堵塞不得不截去左下肢。但他並沒有悲觀沮喪,而是樂觀地署名為「一足」,並寫詩道:「腿乎腿乎別矣汝勿憂,汝存我命危,汝去我命留。我命留,猶得為社會主義建設備一籌。」雖僅存一隻腳,但亦足矣!
由鄧鈍鐵而鄧鐵,由鄧鐵而糞翁,由糞翁而散木,由散木而一足,是他一生的五個階段。其中以糞翁時期最長,以一足時期最短;而書件之多,收入之豐,則以散木時期為最高峯。
糞翁的書法篆、隸、真、行、草各體皆精,雄渾拙樸,在書壇上有「江南祭酒」的美譽。篆書早年學蕭蛻庵,而蛻庵又師法吳昌碩,因此他受吳昌碩影響極大。晚年則融合甲骨、大小篆、竹木簡,自創一格,橫不求平,豎不必直,結構恣意開張,布局隨心所欲,他說:「非篆非籀,非古非今,是自己家數,不自門入。」隸書以漢張遷碑為主,真、行、草源於「二王」而歸於「二王」,味道醇厚,意趣橫生。篆刻早年學於李肅之,壯年以後又歸於趙古泥、蕭蛻庵門下,三○年代便以篆刻而揚名海上,在藝壇上有「北齊(白石)南鄧」之稱。
一九三四年,他在上海湖社舉行書法篆刻展覽,章士釗往觀後致書《晶報》編輯,云:「今日得覽糞翁所設各體書法,並皆精妙。糞翁弟不知何許人,亦並未聞有人道及,並世有此善書之畸士,而名譽不聞,似是讀書人之公恥。」書後贈詩一首,以誌欽佩之忱。而在台灣能傳其衣鉢的吳平談到糞翁的印,說:「真是如徐青藤所說『冷水澆背,陡然一驚』,這一種驚心動魄的氣勢,快馬斫陣的刀法,突兀險奇的布局,變化無窮的篆法,實在使我嚮往不盡。」論者謂其印「以秦漢為經而緯之以皖浙,旁搜遠紹,遂集大成。」

糞翁曾取書齋,名為「三長兩短之齋」。「三長」為長於篆刻、詩、書;「兩短」為拙於繪畫、填詞。但那是中年以前的事,後來他畫得一手好竹,也能填詞,這個齋名便不能成立了。他的學生說見過他曾印過一種卡片,正面是名字,反面卻是他的「約法三章」,依稀記得:「婚喪喜慶概不往來,酒食徵逐恕不奉陪,諸親好友要刻要寫,事前講好錢銀先惠。」他很好客,只是痛恨寒暄客套,他認為把時間花在互相恭維上最不值得。所以他在書齋裏掛着一紙「款客約言」,寫着:「去不送、來不迎,煙自爇,茶自斟,寒暄款曲非其倫,去!去!幸勿污吾茵!」這和畫家高劍父在客廳中貼着「誤我五分鐘者非我好友」的作風,有異曲同工之處,大都是承襲「揚州八怪」的古怪脾氣而來的。
文人大多好酒,糞翁也沒有例外,他酒量之宏,只要是曾經跟他共過席的,都能道之。據他夫人說,「糞老」曾與人打賭,一下子喝了一罎黃酒,足足有五十斤,嚇得別人目瞪口呆。他家中的院子裏分兩邊放酒罎子,一邊是滿的,一邊則是空的,他買酒從來不是一瓶一瓶地買,是一次進好幾罎黃酒,放在院子裏,喝完了就扔在空的一邊。他曾仿漢官印刻過一方「酒泉令」的章子,自言識飲以來,鮮遇敵手。
與糞翁有過交往的鄭逸梅說他,憤世嫉俗,凡不入眼的,便作灌夫罵座。即朋友有過,他當面呵責,毫不留情。某人做了一件不正當的事,他知道了,及某來訪,他立斥拒之門外。隔了幾天,某再踵門,引咎自責,即彼此和好如初。謂「其人能知過,知過能改,無害友誼。」
糞翁一生狂詭率真兼而有之,如此真性情的「名士」,如今已不復存在。他曾說:「我行我素,不媚俗,不趨時的兀傲性,是我的一貫作風」。睹其作品,想見其人,就如同前人讚他的詩句曰:
酒色才氣是真人,雕蟲小技也成尊;
縱有千杯還不醉,人間不復鄧糞翁。

資料來源:2011年10月02日蘋果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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