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y 7, 2011

章詒和:鏡裏蕭疏不奈秋──《劉氏女》筆談

《劉氏女》是我第一次正式寫出的中篇小說。為甚麼說是「正式」呢?因為此前有過一次「非正式」寫作,那是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了。我在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上班,用業餘時間寫的, 6萬字左右,題目叫《殉葬品》,女主人公是個女囚。寫時,就沒打算發表;寫後,一直放在抽屜裏;寫的理由則很簡單──牢獄生活對我精神傷害太大,太深。監獄裏蹲了十年,出獄後噩夢十載。白天奔波勞碌,夜晚被人追逐殘害。夢中驚魂不定,醒後大汗淋漓,再多的安眠藥也是無效。那時母親健在,我不敢講。她的心早已破碎。
怎樣才可結束內心的恐怖?想來想來去,唯一的出口就是傾訴,傾訴的方式就是用筆寫出來。寫作,即成為精神釋放,也是心理平復。我開列了十個女囚名單,打算以她們為原型,寫十個故事。至今她們可能活着,也可能自殺或老死。所以,我只能寫成小說,一直為此而準備,包括詞語方面的。後來改變了寫作方向,先講述父輩的故事。

意外發生了!《告密》,《臥底》兩文「吹皺一池春水」,我被朋友擊倒。無法想像那麼正義且有知名度的人出來了。有的人打算通過過硬的關係,調出我的檔案,看看章詒和是否也有告密行為。有的人開始作章伯鈞的文章,說他從來就不是東西,無非馬路政客,投機分子。有的請出香港知名人士,報告打到最高層。憂煩不盡,心亂如絲。我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一個多麼強大的實體;我也才懂得某些制度是不能碰的。雞蛋碰石頭,我連雞蛋都夠不上,是粉塵,一粒粉塵。
「蘆花吹白上人頭,鏡裏蕭疏不奈秋」。已是垂暮之年,決定另走一路,於是打開抽屜,拿出了以前準備的所有材料和自己寫下的許多片段,寫起了小說。一下筆,便知轉換文體之不易。散文很自由,而小說首先遇到的就是人稱問題。散文不用設置人物關係,而小說人物關係的設置就至關重要。散文裏,自己想說甚麼說甚麼,在小說裏,主觀情感不可投入過多。一切都不熟悉,均需從頭學起。所以,我很吃力。由於認真,故又很賣力。
出獄就寫下十人名單,要寫出她們的故事,劉氏女為其中之一。從外貌到情節,皆有所本。特別是犯罪情節,我再有想像力,也寫不出來那個孩子──那個一歲左右的兒子。別說是我,就是勞改幹部在看了劉氏女的檔案,也是倒吸凉氣,覺得離奇到不可思議,但事實如此。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裏強調文學藝術源於生活,高於生活。源於生活,我同意。但高於生活,就未必了。現在許多藝術作品,遠不如自然形態。
小說是編的,小說的好壞,就看你的編功如何。《劉氏女》講述的是個真實的犯罪故事,框架,過程,起始,收煞,都是現實版。我在「序」裏說了,吳祖光聽了我講的劉氏女,激動得在客廳裏走來走去。其實,後來我還講給「臥底」馮亦代聽。他聽罷回家,三日後打來電話,說,「兩晚沒睡好,小愚,你寫出來吧!多麼好的小說,也是一部電影。」我說自己會說,不會寫。他說:「你會寫好的,如有不足,我來幫你。」足見,事實本身就異常曲折豐富,無需虛構的。它的真實性,生動性就擺在那裏,就看寫者筆下功力如何了。

有了基本情節,不等於有全部情節;有了基本框架,不等於有了整個結構;有了人物,也還需要有人物關係和他們之間的交織糾纏。這就靠虛構了。比如,貫穿全篇的一個重要細節是納鞋底和鞋墊。這是犯人打發時間的針線活兒,我後來也學着做,做了一雙灰色的鞋墊寄給母親,左腳鞋墊腳心部位繡了一個「女」字,右腳腳心部位繡了一個「馬」字。兩隻併攏來看,就是「媽」了。母親接到,流下了熱淚。監規不許犯人彼此接觸,更不許過密交往。所以,她們的感情表達往往是無言的,對你好,就偷偷塞過來一塊窩頭片。她們很少寫家信,對親人的一腔思念,以及自己對未來的嚮往,大多傾注於千針萬線。星期天的監舍,簡直就是低頭扎鞋墊、納鞋底的一派風景。劉月影納鞋底的動作貫穿了始終,而它恰恰是虛構的,她本人很少做針線活兒。她的刑期是坐滿的,一天不少,從未減刑。書中有關減刑的一節,以及監獄大火等情節,也都發生在別人身上,我無非做了「移花接木」。
除了細節的虛構,更多的虛構是語言部份。小說裏的人物對話,是我寫的。犯人說話,全是髒話,黑話,我不能照搬。只在易風珠一個人身上,保留了一點痕迹。就是這點痕迹,想不到引起很多人的興趣。在我的新浪微博裏,總有人詢問:易風珠是個甚麼樣的人,她後來的命運呢?意想不到吧。
說到我對劉氏女的感情態度,不禁想起自己的囹圄生活。百年光陰,眼底挫折,人生如在夢裏過。大體講來,我和犯人相處還好。究其原因,可能是這麼兩個。一個是我有些文化。要知道在中國的普通監獄所關押的,絕大多數是農村犯法分子。即使有文化,也是初小,高小,初中,讀完高中的就很少了,至於受過高等教育的,那更是「稀缺物品」。就像民國時期的鄉村,農人村婦都比較尊敬私塾老師一樣,她們對我多少有些敬佩。越是文化低的,越對我好。反倒是幾個文化高的,彼此勾心鬥角。一天勞動下來,人都快累死了,還不好好歇着。你看她們在床上躺一會兒,喝幾口水,接着就拿出紙筆,寫檢舉信,密告誰在勞動工地上說甚麼了,誰對過往的男犯搭訕了。我愛說笑,故經常成為她們揭發檢舉的對象。說起密告,相比而言,教育程度低的比教育程度高的要少得多;刑事犯比政治犯也少得多。我喜歡刑事犯,她們簡單,痛快。我將連續寫出的女囚故事,都是刑事犯罪,通姦殺人。再一個原因就是由於我在生活方面不大自私,不和別人爭飯菜,爭衣物。所謂爭飯菜,無非一片肉;所謂爭衣物,無非是一塊布。處久了,她們覺得章詒和不錯,有甚麼話想說,想寫封家信,或丈夫提出離婚需要寫協議書,她們會想到我。只要為她們辦了一件事,日後的關係自是不同。我和劉月影密切起來,學殺豬是其次的,主要是通過寫「年終小結」建立起來的。

出獄返京,我看望了林默涵夫人孫岩先生,她是我曾經就讀的北京師大女附中校長,「文革」中亦遭關押。師生談及監獄感受,二人看法不約而同:管理落後,犯罪愚昧。是的,愚昧!說句不過分的話,若有知識和理性,中國監獄的刑事犯會減少一半。如果劉氏女懂法,如果給他的兒子做心理治療,那麼,一切都將煙消雲散。遺憾的是,現實中沒有「如果」。即使現代家庭制度也是充滿矛盾的模式。不管男女哪一方,如果不顧利害,不計後果,採取聽憑主觀意志或只圖一時之快的態度,那這個家庭就會製造出越軌、不軌及犯罪行為的胚胎體。最初潛伏於深處,暗中滋長,一旦顯露就非常可怕。
一個讀過《劉氏女》的朋友對我提出批評,說:「你只寫出了犯罪過程,沒寫出犯罪動機來。這樣殘忍的犯罪,一定有複雜的動機。」我聽了,很委屈,一晚沒睡好。想不通啊!接觸那些刑事罪犯,個個貌美,人人兇殘,問起「動機」來,有的人居然沒有太多的動機!果真這樣啊,當作何解釋?我對那朋友說:「劉月影的原型親口講,動了殺機就是因為那一場電影。」她無數次地後悔,反復對我說:「最後悔的,就是在『五一節』那天非拉着老魏看電影。我要不拉他去,啥事也沒有了!不離(婚),跟他過日子;離了,跟別人過日子。」可見瞬間之念,即可殺人。之後,我請教了法學家蕭瀚,他告訴我:就有一種犯罪動機,叫無動機。
我對劉月影有一定程度的同情,同情她入獄後的情感挫折。她熱愛生活,熱愛生命,這主要表現在愛與被愛上。她強烈地愛着兒子,兒子拋棄了她;她強烈地愛着老覃,老覃捨棄了她。女性在「愛」的當中,因含有獻身因素而特別悲苦。接觸劉月影,你就會感到這種悲苦。政治犯入獄,一般是有親人理解和守候的。殺人的刑事犯,特別是通姦殺人,入獄後原有的家庭迅速瓦解,她們的情感失去依憑,未來失去歸宿。所以到了監獄,她們特別渴望情感、渴望溫情。這是我來自長期監獄生活的觀察,其中也包括自身的感受。從前,對人的社會性認識不深,一旦進了監獄,監規裏強制性的沉默與間離(如明確規定犯人不得互相勾搭,不得互相拉攏,不得交頭接耳等)使我一下子深刻認識到人的相互依存性。如果用強制手段消滅這種依存性,任何一個人都會陷入深深的痛苦,因為它從根本上違反了人性。很多犯人違反監規、受到懲處,都是由於互相拉攏的問題。而這個所謂的拉攏,往往就是「你給我一片破布」而已。
「花自飄零鳥自呼,可惜顏非故」。劉月影的未來很簡單,很確定──老死在勞改農場就業隊。假如還能獲得一點幸福,那就是有個男人娶了她,前提是不在乎她的犯罪事實。這個男人肯定是她的同類,也是刑滿就業人員,年齡會比她大,身體會比她差。至於孩子,二十年後國家進入了改革開放時期,他的思想觀念轉變了,也許會來探望;但更大的可能是一輩子不認自己的母親!我本人更傾向於後者。
親人給罪犯製造的痛苦和犯人給親人帶來的恥辱,絲毫不弱於刑法的懲處。

如果你從《劉氏女》裏看到了東西文化的差異,那差異就一定是愚昧與文明的差異。這個差異是明擺着的,無需囉嗦。而作為女性,中國女性(包括女囚)和西方女性的共同點是非常多的,很值得研究。獄中女性儘管被囚禁,但是生命力旺盛,欲望非常強烈。這方面東、西方女性是一樣的,甚至一點也不弱於西方女人。除了每天勞動,生命欲望是她們的精神中心,情感中心。要問區別嗎?區別僅僅在於中國女囚不善於表達。她們每時每刻都在抑制自己,抑制內心的欲望和衝動。
其中,性衝動是最重要的組成部份,但是,在中國的監獄這是必須根除和驅散的。無論在生理方面,還是在心理方面,實際上又是根本無法根除和驅趕的。這樣一來,就使得她們處在一個不斷自我壓抑,不斷反復掙扎和越來越焦躁的過程中,為甚麼坐牢的人經常發火,有事發火,無事也發火?為甚麼監獄語言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性?為甚麼私下裏的談話內容都離不開性?為甚麼年輕女囚違反監規的「醜事」絕大部份是性事?為甚麼劉月影等刑滿人員就業後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馬上找個男人?能否結婚還在其次。易風珠終日罵道:「騷貨,臭婆娘,下身是不是又癢了?癢了,我帶你去找棵花椒樹過癮。」剛聽到這些髒話,我非常氣憤。後來,我見到監獄裏發生的許多「性醜聞」,慘目驚心!我不再為「髒話」而氣憤。它是一種畸形的表達方式,表達出女性心中壓抑很深的衝動和難以遏制的性欲。不是女人的性衝動比男人強烈,不是東方女人比西方女人原始,更不是獄中女性比外面的婦女淫蕩。這與思維方式毫無瓜葛,也非「中國特色」,這是人的本能和天性在完全禁錮的環境裏的曲折表現,即自發性受到百般壓抑後的人一種自發性發達。在監獄這樣的嚴酷環境裏,不許談思想,不許談政治,不許談社會,也不許談論他人,剩下的就是色與性了!這種現象恐怕不限於監獄,黃段子盛行也能從另一個層面說明問題。何況,色情本來就是社會的隱秘性嗜好。拿自己來講,我在湯顯祖的《牡丹亭》裏讀到有關「春夢」細緻描述。那時我與同事還開玩笑:真的要「掃黃」,第一個該被「掃」的,就是湯顯祖。進了監獄,日子久了,看了,聽了,感受了,何謂「春夢」?也就懂了。
當然,對女性的犯罪也不可一味同情,或為其辯護。正如孟德斯鳩在《法的精神》一書裏所言:「婦女們失掉了品德,便會有許多缺點繼之而來。她們的靈魂會極端墮落;而且在這個主要之點失掉以後,許多其他方面也會隨之墮落。」有的女囚在強制性地中止了性犯罪,但是強烈的性感受使其難忍難捱,亢奮大於克制,色情升級,形成惡習,性惡習。美麗的少女漸漸成為了魔鬼,性是她們的犯罪,也是她們死亡的舞蹈。

中國缺乏像西蒙娜.德.波伏娃這樣的人,她在 1949年就寫出了《第二性別》,向人們回答了「女人是甚麼?」的大問題,因而成為當代婦女研究的經典性著作。書中所洋溢的女性反省意識,具有普遍意義。書中的批判性對中國女性現狀研究,提供的很好的借鑒。但是,這一切都需要中國女性對自身的了解。看看現在中國女性的境遇及狀態,我覺得「解放」之路,還很漫長。
我會繼續寫的女囚,暫定為四個故事,它們之間有所銜接,有一定的連續性。這個心思在 1979年,就定下了。那時,我剛從四川返回北京,到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報到。拿到借書證後,就去圖書館借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寫的小說《不幸的一群》,回家後,泡上一杯茶,就開始了閱讀。不久,隔壁的母親就聽見慟哭之聲。她一把抱住我,甚麼話也不說,直到我平靜下來。抬頭望母親,滿臉皆是淚。就從這一刻,我起了心思。
色與性,在藝術創作上很時髦,要賣座,就要色。我講的女囚故事,都屬於這個範圍──是一群向男人施展魔力的美麗女人:淫蕩,放肆,輕佻和兇殘,像嫉妒的妖精,復仇的狐狸,纏人無數的蛇蠍,以及受人厭恨的同性戀等。她們最後大多是不堪收拾的下場。在正經人眼裏,我寫的都屬於鬼怪類人物。很感歎,中國缺少像谷崎潤一郎的手筆,用正經的文字寫「不正經」的日本女性,用傳統風格寫很不「傳統」的日本女人,以極端方式揭示出女性「美」「醜」、「善」「惡」集於一身且互為表裏的情狀,把和服遮掩下的原始人性釋放出來。
三十多年了,我所熟悉的女囚大多離開了塵世。其實,她們的幽靈仍然活着,並以更加囂張的氣勢,更加世俗的手段殘酷地引誘和被引誘。我以為:現代色情「表演」其惡劣性、極端性遠遠超過了從前。無需舉例,打開每天的報紙,你就自然明了。我們只是個表面上的現代國家,審美意識上的精神分裂症很嚴重。這個話題很嚴肅,是當下的,也是學術的,因與主旋律無關,故少人關注。
甚麼是生命?據說四十八位研究者給出四十八種不同的定義。但是任何生命無論善惡,都需要得到認識和理解。
2011年 4月於北京守愚齋

資料來源:2011年05月08日蘋果日報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