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9, 2013

蔡登山:張愛玲夢魘紅樓

張愛玲給夏志清的一百一十八封信即將於二月底在台灣出版,雖然這批信早在一九九七年四月號的《聯合文學》第一百五十期開始披露,陸陸續續直至二○○二年七 月號的第二百一十三期,還尚未登完。這批書信的特殊性是夏老對它都加上按語,使原本不甚明晰的人物、事件,更能溯本清源,一目了然;也同時看到夏、張兩人 對話(雖然不是直接的)的可能性,這對讀者而言,無疑地是多了一重的解讀。周作人曾認為日記與尺牘是文學中特別有趣的東西,因為它比別的文章更鮮明的表現 出作者的個性。是的,日記和書信對一位作家或學者而言,已道盡了平生生活的點點滴滴,它比其他作品來得更真實、更生動、更本色地見出其一生的風雨滄桑。這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有《胡適日記》、《顧頡剛日記》及《吳宓日記》,還有《胡適秘藏書信選》等等,都是探究作家或學者不可多得的一手材料。張愛玲沒有寫日 記,但卻寫了不少的書信,其中最多的是給宋淇的六百多封共四十萬字,其次是給夏志清的一百一十八封,依次還有給莊信正的八十四封。
張愛玲一九六八 年七月一日的信說:「我本來不過是寫《怨女》序提到《紅樓夢》,因為興趣關係,越寫越長,喧賓奪主,結果只好光只寫它。」寫着寫着,張愛玲終於寫出一部 《紅樓夢魘》來。張愛玲說:「宋淇戲稱為Nightmare in the Red Chamber(紅樓夢魘),有時候隔些時就在信上問起『你的紅樓夢魘做得怎樣了?』我覺得這題目非常好,而且也確是這情形——一種瘋狂。」張愛玲八歲開 始讀《紅樓夢》,以後每隔三、四年讀一次,從不中斷。她對《紅樓夢》已經熟到「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點的字自會蹦出來」。難怪張愛玲一九六八年 九月二十四日的信說:「他(宋淇)承認我的《紅樓夢》比誰都熟。」這話有她的自傲與自得。
張愛玲小時候自然沒有能力去辨別續書的真偽,等到看了胡 適的一篇《紅樓夢》考證,方知有個「舊時真本」,寫湘雲為丐,寶玉做更夫,雪夜重逢結為夫婦,「看了真是石破天驚,雲垂海立,永遠不能忘記。」於是開始她 「十年一覺迷考據,贏得紅樓夢魘名」的辛苦歷程,其實豈只是十年,應該是三十年!在書中她對《紅樓夢》情節改寫的動機、時間次序,以及脂批年代的先後,都 做了翔實精細的考訂。我們知道張愛玲雖對胡適有若神明般的敬重,但她卻不贊同胡適的「自傳說」。張愛玲以她自己創作小說的經驗認為,《紅樓夢》基本上是虛 構的文學作品,其中雖有「細節套用實事」的地方,但仍要回到文學的層面來研究它,而非去研究「曹學」,那將偏離主題。因此她不厭其詳地寫了〈四詳紅樓 夢〉、〈五詳紅樓夢〉就是直接地就「改寫」和「舊時真本」,反覆對照比勘,她慧眼獨具地看到曹雪芹在不同的版本中如何將寶、黛的愛情故事,不斷地增刪改寫 的過程,並看出曹雪芹如何在小說中偷渡自己的靈魂,但最終仍然分得清創作和真實究竟是不同的兩碼事。張愛玲認為曹雪芹「從改寫的過程上可以看出他的成長, 有時候我覺得是天才的橫剖面」。而這話又何嘗不是張愛玲自身的寫照,王德威教授曾談到,張愛玲不少重要小說都有一個修改或改寫的過程,如她的成名作之一的 〈金鎖記〉,在後來的二十四年內,她先後改寫為《Pink Tears》(粉淚)、《The Rouge of the North》(北地胭脂)及《怨女》,以中、英兩種語言,先後將同樣的故事改寫了四次。我們亦可從她不斷地改寫的過程中看出她寫作技法的越趨嫻熟和她在故 事原型外的「靈魂偷渡」。
張愛玲一九六九年二月二十二日的信說:「我上次信上說到《紅樓夢》前八十回改寫經過,是先證明吳世昌的〈棠村小序〉不 對」。紅學家吳世昌著有《紅樓夢探源》,在紅學界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但張愛玲認為他處處將新舊稿對立,那是過份簡單的看法。因為新舊稿之間應該是血脈相 連的,而在這無數次的增刪中,能夠看出其中的端倪,才算得上是獨具慧眼的。而在二○一二年五月三十一日方才逝世的紅學專家周汝昌,早在一九五三年即以《紅 樓夢新證》一書成名,被譽為「紅學史上一部劃時代的著作」。張愛玲在給夏志清的信中卻直言他的有些理論非常「可笑」。而周汝昌說他很早就接觸到《紅樓夢 魘》,但由於「夢魘」二字引起他的反感,竟沒去讀它。直到耄耋之年,眼睛都看不見了,才由他的女兒讀給他聽。這一聽之下,他為張愛玲之才華稟賦而驚嘆,認 為她才是「真正懂得」《紅樓夢》之人。二○○五年周汝昌出版了《定是紅樓夢裏人──張愛玲與紅樓夢》,只可惜張愛玲已去世十年了,當然無法與他「疑義相與 析」了。
其實不管胡適也罷,吳世昌、周汝昌等所有研究紅樓夢的專家也罷,幾乎都是學者,沒有一個是有實際寫過小說的經驗與心得,他們完全不知道作 者嘔心瀝血,不斷增刪改寫的意義。「改寫十年,增刪五次」,是普遍對《紅樓夢》的一個說法,其實何止如此,它可說曹雪芹窮其一生,「淚盡而逝」的未完之 作,難怪張愛玲有「三恨紅樓夢未完」之嘆。張愛玲對《紅樓夢》一針見血的精闢論調,無可諱言的是來自她多年創作小說的經驗與改寫作品的心得。
於是 我們看到張愛玲追蹤曹雪芹二十年間在悼紅軒的「批閱」與「增刪」,是那樣地逸興遄飛,那樣地激動喜悅!《紅樓夢魘》是讓張愛玲了卻她一往情深的有關《紅樓 夢》的另一件「創作」!她是曹雪芹的知己,他們同樣都是小說的創作者,其間的百轉千迴、酸甜苦辣,也只有他們能會通,旁人無從說三道四。「字字看來皆是 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用之曹雪芹適宜,用之張愛玲又何嘗不宜呢?

資料來源:2013年03月10日蘋果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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