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12, 2011

張大春:只能說一點 ──記〈蜀素帖〉的一個用筆之法 下

米芾曾經說:善書者止一筆,而他卻獨有四面。「一筆」和「四面」的分別在哪裡?這就需要一些解釋了。
蔡縧說這就是:「其投筆能盡管城子(管城子就是指『筆』)五指撮之勢。」(《鐵圍山叢談》)
黃庭堅也說:「米元章書如快劍斫陣,強弩射千里,書家筆勢亦窮於此。」這種形容,也多少顯示米元章他事碌碌,讀精書藝的原因:米芾專注於用筆的操練使得他能夠全面性地調動筆毫;哪怕是在極其快速的「刷」(米氏自己形容他的用筆)毫過程中,他也能夠比旁的書家更準確地移動極少數的筆毫─甚至原本並不承受太多氣力的側面的筆毫,將可能在別人已經是「失筆」的劣勢(因一筆縱恣,而破壞了的比重、結構、均衡等)巨力挽回。
我注意到在〈蜀素帖〉中有許多處米芾一路寫著寫著,字行就會朝左欹側,但是這歪去的字的下一個字,又會用極強悍的筆勢救回來─擬古第一行的「姿」,就用改變「凌」字的結體來救。第三行「花」字大歪,就用一個反向歪掉的「起」字來救。這一套險中求美,除米老「獨有四面筆」之外,孰能致之?
改變字形以救勢的例子也不勝枚舉。我們看〈吳江垂虹亭作〉,「玉破鱸魚霜(改金字)破柑」之句,也會發現米老的「鱸魚」二字寫得與眾不同,他的魚頭特別方大,這也是險中求美的一例。
照說鱸魚的鱸字左小右大,魚字上小下大,單字平衡,應該將鱸字的左半偏旁、以及魚字的上半寫粗;米老卻是將鱸字的左上角放大,放方正,讓右邊的「盧」欹側過來形成結密森嚴的一體,這樣觀字者十分容易將魚字偏旁上大下小的險狀用上鬆下緊的盧字給平衡過來。至於隔行頭的魚字,一樣用大頭來平衡上鬆下緊的字型,所以我們有了兩尾方頭大嘴、漂亮肥美的魚。
這種透過險峻結體來齊整行款的作法,很可能米芾早年就已經習慣為之了。《方圓庵記》作于元豐六年,當時米芾三十三歲,還在所謂「集古字」階段。此帖當然不如蜀素奔放恣肆,然這已經是米芾接受蘇軾的勸告─從唐人書(主要是褚河南)轉而學習晉人書─之後一年的作品,已經可以找出「小駒亂走」的叛逆之氣。
換言之:在《方圓庵記》的各字筆劃之中,已經可以察覺米芾不安於《集字聖教序》的嚴謹收束,此時的米芾已經會「稍縱毫鋒、故求偏險」。帖中的「室」刻意放歪了寶蓋,「休」加肥了立人、「也」誇張地放空了中段,許多橫直筆也明顯地用近乎「鼠鬚」之勢來收束─ 「則」、「蓋」、「而」、「方」皆如此。
由此也可以推看:大藝術家相當難以擺脫或相當珍視「成熟前期」、「前成熟期」的偏執─即使它很危險。但是哪一位大藝術家在創作歷程中能夠具備後世之眼,看見自己作品處於「哪一階段」呢?我偶爾給朋友寫字,他們多半帶著一種收養流浪狗的慈悲表情把字紙捲一捲、帶回家去,口稱會裱褙於壁間留存,能真正踐履其言者十不足一。唯有謝材俊說得痛快:「你遲早有一天看不過眼了,要花大錢贖回去。」那是他恭維我起碼眼力還會進步,可是我們仍然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幾時成熟。
(下)

資料來源:2011年03月13日蘋果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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