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5, 2011

張大春:只能說一點 ──記〈蜀素帖〉的一個用筆之法 上

記憶所及我幾乎沒有發表過任何一篇關於書法的文字,原因無它,總覺得還不懂。直到與友人電郵中隨興說起對於米芾〈蜀素帖〉的認識,才覺得字寫不好是一回事,對於用筆的揣摩與體會,還可以寫一點。是的,就是「一點」。
米元章用點,變化恣肆,端緒萬千。即以「吳江垂虹亭作斷雲一片洞庭帆」為例。吳下兩點、江左三點、亭上一點、還有垂、虹、作、斷、帆幾乎筆筆皆點。
吳下的兩點不是點,是短豎,江左的二、三點也不是點,是一個中間幾乎掐斷了的「 V」,亭上的一點肥如捺,才鎮得住亭子,放力氣時要比想像中用到了的力氣還加倍。到了垂、虹、作、斷、帆諸字,竟有筆筆用點之勢。
在我所承的庭訓之中,米書不可學,失之於學者不容易有米老對於漢晉碑書的根基,所以易飄、易蕩、容有不可依傍之態。後來敢用力於蜀素,乃在於熟讀此帖之後,先對點有了看法。我試著用大筆以影印放大的帖字墊在宣紙底下,像小學生寫九宮格那樣,幾乎是雙鉤填墨,一筆一筆臨了一通,將此卷五百五十六字中絕大部分的筆畫都想像成一個點的變化。橫、直是點的拖長,撇、捺是點的延伸,再將速度的因素放進去。我發現:米芾之所以號稱米顛,乃是因為他有一種不能穩定的「點發」狀態。他躁時停不下來,時間感與常人可能大不同。
他的詩是很爛的,為什麼爛?因為淨說胡話。連乾隆那樣的三流詩人都譏笑他〈蜀素帖〉上的詩句是「顛語」。為什麼顛語入詩仍為人所稱賞?因為字實在太好。為什麼字能寫得那麼好?說回頭還是因為他的「點發」狀態。筆筆皆能從令人窒息的楷法和碑法中跳脫出來。如何跳脫?我們必須理解點的作用。
在楷法裡,點是最難處理的一種筆法,因為它太「小」,無從展現足夠有縱深的筆觸,又因為沒有施展的空間,一個點本身的自由性又極容易破壞整個字榘矱森嚴的範式,所以往往正楷中的點也拘滯謹肅,與其他筆畫之間的結構比例不能稍一失度。
但是在米芾三十多歲以後的書作之中,點的奔放使書法在行楷的體製上,重新回味了王羲之所樹立的、「矯若遊龍」的風韻。米芾讓筆畫在紙或絹面上作「逆於習、反於俗、變於一尊」的發揮,主要是改變了毫鋒和紙、絹接觸的速度。
舉個其他的筆劃為例來說:逆、送、迴、迢、逢諸字末筆,都是長捺,而米書刻意將長捺滯紙的時間縮短,改變了捺原來在唐楷裡的寫法,始有方頭收、尖尾收,而成大量的反捺。再如壽、茱、亭、物、殊、深等字,收勾之處又刻意延長筆鋒的停頓,使勾先向左勾留,再向上挑起。這種改變筆畫時間的作法正是活化每個點、使點的效用產生質變的最有力的技術。
此外,也請注意米老在此帖中的「捺」,很多都是用一個長而重的點兒取代,如「茱」、「殊」、「人」、「便」最具代表性。這就是將運筆時間大幅變化的例子。
換言之,慣例慢寫的筆劃,米老速寫之;慣例寫快的筆劃,米老遲滯之;他改變用筆的時間,養成了習慣,久而久之,整體結構也因此與人不同──雖說這時的他(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還在「集古字」階段的後期,然而若求於集古之中自為樹立,他已然找著了根本法子,有了完足的顛覆準備。
(上)

資料來源:2011年03月06日蘋果日報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