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開衩的旗袍楊絳從來不穿,當然有些看不慣三姑媽楊蔭榆一九三五年夏天,參加她和錢鍾書婚禮時的那身打扮:「穿了一身白夏布的衣裙和白皮鞋,賀客詫怪,以為她披麻戴孝來了」,楊絳倒不這麼認為,只是覺得「怪癖」。喝過東、西洋洋墨水的楊蔭榆,乃是開風氣之先的先覺者,風姿不同庸粉,那身打扮還是很洋氣的,
別人看不慣,我不管,我說楊絳沒有完全讀懂楊蔭榆,是說她只知楊蔭榆活得坎坷彆扭,對於她死的英勇壯烈,未曾有過讚語,舉賢避親也是為了避禍,在特別的時
代,我們不妨作此特別的理解,因為楊蔭榆是教科書上寫明的反動分子,《魯迅全集》中注釋「她依附北洋軍閥,推行奴化教育,肆意壓迫學生,激起進步師生的強烈反對」。
楊蔭榆一生命勢的轉捩點是在一九二四年出任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校長時開始的,這本是非常榮耀的,她是有史以來中國第一位女大學校長,不幸卻也從此開始,後來的事情證明與魯迅同時代是她的不幸,更不幸的她還曾是魯迅的校領導,而許廣平是她的學生,則又不幸之中的大不幸!當年的「驅羊(楊)運
動」,許廣平是主要的發動者。如果楊蔭榆只做個女教授,或如她的胞兄楊蔭杭,寫寫閑逸又見博雅的文章,做一個舊派的文人最好,哪怕是將蘇雪林做到底,比硬
漢還硬,到老還在罵魯迅,不見絲毫的緩頰也好。
許廣平實在算不得是好學生,二十年代在北師大上學時,不怎麼好好讀書,熱衷學潮,頂撞師長,譏諷女
校長楊蔭榆,逮住她文章中的一句話:「竊念好教育為國民之母,本校則是國民之母之母」,於是她們送綽號給楊蔭榆:「國民之母之母之婆」。許廣平主動搞「生師戀」,愛上了在北師大做兼職教授的老師魯迅,真是獨具慧眼,且不說魯迅比她年長十七歲。民國的大名士不屑於不修邊幅的頭面人物當屬魯迅,加上他面容的清
臞,有一次警察看到魯迅提着箱子,要求開箱檢查,以為是碰上以販養吸的癮君子了。曹聚仁先生在其大作《魯迅評傳》第一章引言中,描繪魯迅的形神最妙「他那
副鴉片煙鬼樣子,那襲暗淡的長衫,十足的中國書生的外貌,誰知道他的頭腦,卻是最冷靜、受過現代思想的洗禮的」。
年輕的許廣平對魯迅的識見不在此之下,她說魯迅「囚首垢面而談詩書」,這又似乎不獨是讚魯迅的,很容易讓人想起宋朝那位「性不好華腴,自奉至儉,或衣垢不浣,面垢不洗」的王安石。蘇東坡
的老爸蘇老泉在《辨奸論》中說王安石「囚首喪面而談詩書」,被讀過些書的許廣平拿來套用,還曉得挑上一個字面上好聽些的字,易「喪」為「垢」。
老古板的楊校長,當然不允許在校女生談戀愛,魯迅寫了《寡婦主義》譏諷她:「用了她多年練就的眼光觀察一切,見了一封信,疑心是情書了;聞一聲笑,以為是懷春了;只要男人來訪,就是情夫;為甚麼上公園呢?應該是赴密約」。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日發生在魯迅家裏的一幕,印證了楊蔭榆的眼光的確又刁又準,「這一天,許廣平在魯迅家一直待到晚上,魯迅坐在書桌邊的藤椅上,許廣平坐在
魯迅書桌旁的床頭。他們談得很投緣,談得激動之時,許廣平順手抓住了魯迅扶在藤椅上的手,魯迅反手就緊緊地握住了許廣平的手。這時兩顆心都很激烈地跳動
着,魯迅順手將許廣平攬在懷裏,如饑似渴地吮着對方的香唇」。師生之間發乎於情,未止於禮。
一年前,教育總長章老虎(士釗)賞識楊蔭榆,任命她做
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校長,前任校長是魯迅的好友許壽裳,魯迅和周作人都在該校做兼職講師,楊蔭榆接任校長,一上來便解除了周家兩兄弟兼職講師的職務。身為大
學校長,楊蔭榆以鐵腕手段整頓校風校紀,反對學生不安心課堂上的學習,原無大錯,錯在她性格刻板,昧於民初大勢,完全不懂辦學多少要懂點兒權宜變通的靈活
手法,遂於一九二五年八月一日,初以校評議會的名義開除鬧學潮的骨幹女師大學生自治會的幾位幹事許廣平劉和珍等,據說後來的措施過激,召來軍警毆打女生,
強行解散預科甲、乙兩部的四個班級。北洋政府教育部更是火上澆油,明令停辦女師大,欲以國立女子大學取而代之,這就激怒了北京學界的一些知名人士,以魯迅
的反對最烈,楊蔭榆頓成箭垛,北洋政府為平息事態,免去楊的校長職務。與其已有冤結的魯迅並不罷休,筆伐接踵而來,寫下多篇雜文抨擊楊蔭榆的反動,魯迅的
一隻筆絕對有雷霆萬鈞之力,幾下子就將楊蔭榆打入深淵,八十多年未得起復。
這場沸沸揚揚的女師大學潮的是非功過,當時就有兩派的意見針鋒相對,反
對的一派以陳西瀅為首,論戰的陣地是雜誌《現代評論》,魯迅一方的戰鬥檄文則發表在《語絲》,言詞對抗之激烈,可謂無所不用其極,有關的文章魯迅寫了好多
篇,似匕首如投槍,可那被刺中的目標的罪名只是聽說而已,聽說在北師大警察毆打了女學生。
李四光是兩派之外,只願做置身局外的旁觀者,所以他於一
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二日在《現代評論》發表了題目為〈在北京女師大觀劇的經驗〉一文,此文發表在《現代評論》,實則已然有了傾向性,《語絲》是不會刊用的。
他以親眼所見事發當天的情景,寫了兩千多字,最重要的是當時沒有看見警察毆打女生,楊蔭榆遭女生辱罵,由警察保護坐車離校時,還叮囑千萬不要動手!魯迅是
聽說打了女學生,李四光是身歷其境,親眼所見沒打女學生,今日如此簡單的道理可以講通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女師大風潮,激起「驅羊運動」,楊蔭榆不亦
冤哉!多半拜魯迅所賜。
離開北京的前幾日,章士釗不忘溫言勸慰:稍待風潮平定,捲土重來未可知。沒等章總長說完,楊蔭榆就撂了電話,此時的北京之於楊蔭榆實乃傷心之地。
渡
江南來,好在故鄉蘇州還有老宅可以安頓她,哥嫂(楊絳的父母)待她很好,尤是嫂子體諒這位自強自重,半生過得並不滋潤的小姑子,諸事讓着她,她要在家請
客,嫂子前一天就忙活準備,做了一大桌子菜,吃完了,小姑子嫌菜餚不豐不高興,家裏的保母都幹不長,這姑奶奶太難伺候,楊絳年紀輕輕也看不慣不喜歡三姑媽
的作派,吃住在我們家,比誰都硬氣,後來慢慢知道了三姑媽是不屑於應付俗事的,就像她不怎麼好打扮,所以也看不起愛打扮的人,楊絳給出了一個最中肯的評價
「我總覺得三姑媽不是我家的人,她是學校裏的人」。此語真可為楊蔭榆像贊的。
沒多久楊蔭榆又到大學和中學做了教師,「大道以多岐而亡羊」,何苦這樣不甘寂寞,她甚麼都沒幹,蘇州報紙副刊上都有文章罵她,因編輯是魯迅的學生。寄人籬下的教書生涯是維持不了太長時間的。
楊蔭榆是矢志終生獻身於教育了,於教育她有自己的主張,一心要由自己說了算,於是在一九三五年,她在蘇州盤城河邊買了一塊地,找匠人蓋了幾間屋,成立了女子補習學校「二樂女子學術社」,自任社長,招收女生。
一九三七年,日寇侵佔蘇州,學術社周圍的鄰居人家橫遭欺凌,學術社又多女生,為保生民之安,楊蔭榆隻身來到日本駐軍軍部,遞交用日文撰寫的抗議書:「吾鄉蘇
州之繁華,向有天堂之謂,詎知今日淪為王道樂土,吾鄉民屢遭戕害,吾社弟子亦受侮辱,且搶掠財物,累累暴行,人神共誅,如此王道,吾鄉何存一寸樂土!茲具
此書,以示」……日酋讀到這裏,大為驚佩抗議書中的愾然正氣,更被眼前這位氣度不凡的女士所展現出的凜然無畏所震懾,度其非是常人,便喝令部下退還了從學
術社四鄰搶走的財物。與楊蔭榆同鄉的老詩人杜蘭亭寫詩稱讚她的義舉「捋鬚虎口語錚錚,卻得胡酋聲唯唯」。市井鄉鄰由此視楊蔭榆為保護神,婦女們更將學術社
作為逃避日軍蹂躪的避難所,人越來越多不夠住,楊蔭榆又自己出錢,擴建了屋舍。
迫令日軍退還財物,已屬與虎謀皮,未遭虎噬,已是萬幸,這一次日酋想出了一個一次性解決的毒辣招數,徵用楊蔭榆的住宅,這住宅的意義之所在,不僅是同胞們的避難所,更是她庶幾可視為生命的學校「二樂女子學術社」,她絕然不肯搬家,雙方激烈對峙着。
慘
黯的時光轉到了一九三八年的元旦,兩個日兵來到楊蔭榆家中,哄騙說請她去商量徵宅之事,出門後,走到吳門橋上,一兵朝她背後開槍,另一兵一腳將她踹入橋
下,落水後楊蔭榆掙扎着還能游水,日兵連發數槍,見河水泛紅,必致死命,才揚長而去。一位不久前為她蓋房子的木工打撈出她的遺體,裝殮的棺木材薄,就在棺
外加釘了厚厚的木板,沒刨光,也來不及上漆。楊絳看到了三姑媽在世間的這最後一幕,說「那具棺材,好像象徵了三姑母坎坷彆扭的一輩子」。而她的死卻是英勇
壯烈的,不獨是抗日英雄的行為。投身教育曾讓她蒙羞,最終為保護校址、保護學生,為了終生不棄的教育事業不惜犧牲生命,佛說:人生為一大事出世。楊先生可以瞑目了。
資料來源:2013年03月17日蘋果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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