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陳香梅是專欄作家十三妹的密友。以往只注意陳香梅與「飛虎將軍」陳納德的中美姻緣，但最近友儕間對她的外祖父廖恩燾更有興趣。廖氏別字鳳舒，其胞弟廖仲愷追隨孫中山革命，更廣為人知。廖鳳舒在晚清時任外交官，曾兩度駐古巴，合共近二十年。廖氏身為清廷官員，卻與戊戌變法事敗被通緝的梁啟超關係密切，在梁氏主持的《新小說》上登載不少詩作。他當時署名「珠海夢餘生」、「外江佬」等，北京大學夏曉虹教授認為是為了瞞過朝廷耳目（〈近代外交官廖恩燾詩歌考論〉）。這些詩作也的確不是為了遣興抒懷，從〈自由鐘〉、〈學界風潮〉、〈唔好守舊〉等題目，就能猜度一二，所以梁啟超《飲冰室詩話》讚譽他為「文界革命一驍將也」。
對了，廖鳳舒是廣東惠州人，這些詩是用粵語寫的，稱為粵謳體，意在教育啟蒙知識低下、不通文言的同鄉。時世轉移，現在這些粵謳對一般廣東籍讀者已經沒有甚麼吸引力了，反而廖氏另一本粵語詩集《嬉笑集》，還不時有人談起。《嬉笑集》初版於一九二四年的北京，修訂增刪於一九四九年的香港，廖氏過世後，在七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最少還出版過兩次。《嬉笑集》收錄了七十多首七言律詩，最有趣是詠歷史人物那一組，試舉兩首為例：
「荊軻嚇失佢三魂，好在良官冇扑親。野仔執番條爛命，龜公害盡幾多人。監生點解嚟陪葬，臨死唔知重拜神。萬里咁長城一座，後來番鬼當新聞。」（秦始皇）
「聲大條腰又咁粗，殺人放火亂糟糟。惡爺點忿嚟丟架，病佬唔啱就掟煲。兩隻公婆流出尿，八千人馬剩揸毛。吟詩睇白吟唔甩，跑到烏江就一刀。」（項羽）
這些詩作不帶甚麼教育、啟蒙動機，令人嘻哈大笑的是滑稽的內容和語調。熟悉歷史和舊體詩的讀者，更因為詩中用典絕不違反正史記載，粵語措詞貼合平仄對仗要求，而增加一重閱讀樂趣。
廖鳳舒在一九四九年的〈重印《嬉笑集》自序〉裡說：「蓋自過河卒仔，提倡白話教科；串戲師爺，結束黃疤射利。」胡適曾有詩句「做了過河卒子，只許拼命向前」，因此這裡用「過河卒仔」代指胡適。「串戲師爺」據夏曉虹教授的解釋，是指新文學運動初期，錢玄同、劉半農化名在《新青年》辯論白話文的好處，以求引起注意。儘管「黃疤射利」不知道是甚麼意思，但廖氏諷刺白話文卻是十分清楚的。
《嬉笑集》雖然好玩，廖鳳舒真正自負而且嚴肅看待的是填詞。他自述五十歲才開始「學為倚聲」，但很快就得到當日詞壇名家如朱祖謀、夏敬觀、龍榆生等極力讚賞，朱祖謀甚至推崇為「幾為倚聲家別開世界矣」。今年好友卜永堅兄受廖氏後人所託，集多人之力箋注廖詞，這才有緣瀏覽廖氏的幾部詞集。一翻到《捫虱談室集外詞》這首〈祝英臺近〉，我就忍不住笑起來了。這首詞有一段「正常」的序：「寓樓凌晨輒聞賣花聲，碧桐君（廖妻）厭之，余不爾也。戲取稼軒賦瓢泉詞序中意成此。」再讀詞的正文：「賣花聲，深巷裡，充滿着詩意──」這可不是文言，也不是粵語，而是西洋腔調的白話文哩。
資料來源：2012年08月09日蘋果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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