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8, 2014

趙武平: 馮譯聖經及其名物考

年後一上班,剛進辦公室,就見到從北京寄來的包裹,裏面有朋友送給的新版馮象譯注《摩西五經》,是一部醒目的絳紅色布面精裝書。這不期而來的遲到春節禮 物,竟讓我想起了十二年前,為重印他早年的譯稿,也就是那部有名的古英語史詩《貝奧武甫》,在福州路和雲南路口的杭州菜館,同他們伉儷聚談的情形。那一 次,他倆是趁了暑假的便利,遠道從新英格蘭回滬來省親的。聽說要編印古典詩歌譯叢,而且我還就版權問題,諮詢過他業師楊周翰先生的哲嗣,他頓時來了興致, 爽快答應拿出舊譯,隨着老師譯的古羅馬詩歌專集,一道放在上海重版。不過,他隨即話鋒一轉,又含蓄地表示:正全力重譯和注解《聖經》,一年半載之內,恐難 騰出手來,分心他顧。
「那樣一個本子,放在十五年前出,講是講得過去的」,他返美後,又發來郵件說,「但若想現今讀者不失望,就必須全面改訂。」照他盤算,適宜的時機,應在二○○九年。不曾想,那以後轉眼又是四五年了,《貝奧武甫》還沒動靜,新一版的《摩西五經》卻已出來。
「《摩西五經》初版是二○○五年春節過後脫稿的,一晃七年過去。」他在〈第二版綴言〉裏說,「其間於俗務之餘譯注了《智慧書》與《新約》,攢得些經驗體會:『回頭再看看,就見出許多不足』(《創世記/修訂版後記》),於是到了修訂的時節。」
所謂舊本新訂,在我想來,無非正謬、順句,毋須大動干戈,更犯不着推倒重來,另起爐灶。可出乎意料,馮象訂正舊譯,取的竟是少見的老派做法:
「譯 文的變動,粗粗算來,將近五千處。大多是進一步節儉文字、錘煉風格,但也有勘誤、取別解或新說的。那初版的底本,原是八十年代中在哈佛念書時的斯圖加特舊 版希伯來文傳統本《聖經》(BHS,1976),從《智慧書》開始,才換成第五版BHS(1997)。後者的注釋,總體而言較舊版保守,反映了西方古典及 中古語文研究的潮流。這次修訂,生僻語詞的校讀,除開個別無善解多歧義的,一般就參照新版。」(頁i)
看了這誠懇的話,我一下子恍然大悟,難怪他 的《貝奧武甫》遲遲上不了日程。《摩西五經》連帶前言、譯序和附錄,統共三十五萬餘言,然而新出一版,變化處竟近五千,譯者投入之大,實是稍想即知。他若 要求在封面上,鄭重標明「重譯本」,恐怕誰也不會說過份吧。他的實在和較真,儼然承續了前代上海繙譯家的執着譯風──從五一到五三年,傅雷重拾巴爾扎克和 羅曼羅蘭,殫精竭慮修訂舊譯,他應當有所耳聞;我甚至覺得,傅雷從上海往香港寫給宋奇(悌芬)的信,尤其是一九五一年六月十二日那一封裏的話,他似乎也不 會陌生:
「《克利斯朵夫》因篇幅太多,私人出版商資力不夠,故暫不動。《高老頭》正在重改,改得體無完膚,與重譯差不多。好些地方都譯錯了,把自 己嚇了一大跳。好些地方文字佶屈聱牙,把自己看得頭疼。至此為止,自己看了還不討厭的(將來如何不得而知),只有《文明》與《歐也妮葛朗台》。」(頁一五 ○)
和傅雷一樣,馮象是負責譯者;他的精益求精,我從來信任。新本在語彙和句法上的進步,識希伯來文、通讀過英譯《聖經》的讀者,自會相應比較。語句修訂的名堂,我看不出,也不是興趣所在。我更願去琢磨,他如何「取別解或新說」,鑑別歧義繁多的名物譯法。
比 如,《創世記》第四十三章第十一節,講述猶大諸兄弟再去埃及,父親在以色列行前囑咐他們,花心思選上一些家鄉土產,用作送給約瑟的見面禮。在港版馮譯中, 諸多禮物譯作「香脂、蜂蜜、樹膠、沒藥、開心果和杏仁」("a little balm, and a little honey; spices, and myrrh, nuts, and almonds")。但在第二版中,「開心果」沒了,替代的是「篤薅香果子」,──若非手民誤植,該是「篤耨香果子」之謬。這可是個突兀的變更。雖然「篤 耨香果子」後面,他還補以夾注:「botnim,七十士本:篤薅香樹脂。舊譯榧子,誤」(頁九十),但其說服之力,尚嫌不夠充份。一名三譯,畢竟令人費 解。
如所周知,希伯來文的botnim,欽定本作nuts;而nuts如何不是「榧子」,或者「開心果」,而非得是「篤耨香果子」,或者「篤耨香樹脂」呢?
「榧 子」和「開心果」不稀罕,皆系常見可食堅果;「篤耨香」系異類,雖以香料名,但其用不家常,也幾與食物無關,──在古代中國,歸於「香木」之類。明嚴從簡 《殊域周咨錄》卷八云:「篤耨香,樹如杉檜,香藏於皮,老而脂自流溢者名曰篤耨;冬月因其凝而取之者名黑篤耨。盛以瓢碎,瓢而爇之,亦香,名篤耨瓢香。」 (頁二七七)謝肇淛《五雜組》「物部二」亦云:「宋宣和間,宮中所焚異香,有篤耨、龍涎、亞悉、金顏、雪香、褐香、軟香之類。今世所有者,惟龍涎耳。又有 瓠香、猊眼香,皆不知何物。」(頁三○二)
李時珍《本草綱目》木部第三十四卷,亦載「篤耨香」條,云:
「篤耨香出真臘國,樹之脂也。樹如松形,其香老則溢出,色白而透明者名白篤耨,盛夏不融,香氣清遠。土人取後,夏月以火炙樹,令脂液再溢,至冬乃凝,複收之。其香夏融冬結,以瓠瓢盛,置陰涼處,乃得不融。雜以樹皮者則色黑,名黑篤耨,為下品。(頁一九六四)
回過頭來,借馮注線索,還可檢出兩部專書:一為亞當˙克拉克《評注本〈聖經〉》(辛辛那提,一八五六),一為約翰˙休頓˙巴爾福《聖經植物》(倫敦,一八六六)。克拉克專治欽定本之學,對nuts(botnim)注有詳解:
【Nuts】 בטנים botnim,有說是「開心果」(pistachio nuts),凡在敍利亞出產的,都優於世界其他地方的;也有釋為「海棗」(dates);還有解作「核桃」(walnuts);更有以為是「鳳梨」 (pineapples);「篤耨香果子」(the nuts of the terebinth tree)亦為一說。(頁一五八)
巴爾福之著 分析更細,進一步肯定「開心果」(拉丁文pistacia vera)之解,所依系法國神學家、地理學家和希伯來語言學家撒母耳博夏爾(一五九九─一六六七)之考據,後代學者亦多從之。在植物分類學上,「開心果」 和「篤耨香」(拉丁文pistacia terebinthus)同綱、同目、同科,但花果枝葉形貌相異,功用也有別。「篤耨香樹」是巴勒斯坦習見植物,樹幹可取香脂或香料,即所謂「篤耨香 (脂)」(頁六十七);「開心果樹」之果仁覆有綠色薄皮,可榨油料,果和油在產地,人皆食之,是阿富汗至印度間大宗貨品,也由敍利亞出口歐洲,──「所 以,在送給約瑟的禮物中,它算作一份,很好理解」(頁七十七)。
相對而言,馮本排除他說,獨尊一解,把botnim(nuts)定為「篤耨香果 子」,委實大有可議之處;而且放棄「開心果」之緣由,他亦需更多解釋。倒是他指舊譯「榧子」為誤,卻毋庸置疑。因為不光和合本(1919)會把 pistachio(nuts)錯譯作「榧子」,就是更早出版的、國人所編第一部英漢詞典即顏惠慶主編之《英華大辭典》(一九○八),也同樣譯之為 「榧」,──勞費爾《中國伊朗編》已有證明,此譯確定是張冠李戴,因為兩乾果產地一西一東,而「榧」系東亞物產,是一種大不相同的植物Torreya nucifera(頁七十六)。它又別名「香榧子」。清吳其浚《植物名實圖考》載「榧實」條,云:「樹似杉,實青時如橄欖,老則黑。玉山與浙江交界處多種 之。」(頁七五八)
至於西來之pistachio nuts,何以誤為中土之「榧子」,如今似已無可稽考。但極有一種可能,是來華傳教士,或者晚清英語學者,繙譯時不備植物學知識,僅憑目力所及,就把樣子 近似的「榧子」,誤作是同一樣果子。此物入華已久,且早有從波斯本字(agōz)對音來的漢名「阿月渾子」,──唐陳藏器《本草拾遺》云:「阿月渾子氣味 辛溫,清無毒。主治諸痢,去冷氣,令人肥健。阿月渾子生西國諸蕃,與胡榛同樹,一歲胡榛子,二歲阿月渾子也。」段成式《酉陽雜俎》亦云:「胡榛子。阿月生 西國,蕃人言與胡榛子同樹,一年榛,二年阿月。」其實,自唐朝直至一九九○年代初,也就是市面上流行「開心果」以前,植物學和農林學科著述,以及部份新疆 地志,凡述及此物之處,皆以「阿月渾子」相稱。
從pistachio nuts到「榧子」的衍變,和olive(油橄欖)初來被誤作「橄欖」的故事相類。按岑仲勉考證,到訪漳州的古代阿拉伯商人,碰到閩地產物「橄欖」,以為 形狀相近,即把olive率爾繙譯作「橄欖」,一誤以至如今。譯者不諳它們本系異物,且olive亦早已得名「齊暾」,──那也是按波斯語 (Zeitun)發音而來(《中外史地考證》,頁四七一至四七五)。

二○一四年三月四日,在福州路

資料來源:2014年03月09日蘋果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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