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櫻一九四八年去了台灣。先在苗栗縣頭份鎮大成中學教書,一九五七年移居台北,到第一女子中學教國文,一九六七年六十歲退休,專心翻譯外國名著,陸續出版
翻譯作品,我在台灣求學那些年愛讀她翻譯的毛姆小說。沉櫻原名陳鍈,山東濰縣人,一九○七年四月十六日生,一九八八年四月十四日在美國馬里蘭州一家養老院
病逝,八十一歲。櫻是櫻花,少女時代沉迷魯迅周作人翻譯的日本小說,取筆名沉櫻,寫短篇小說集《喜筵之後》、《夜闌》、《某少女》、《女性》、《一個女作
家》。林海音是沉櫻的好朋友,純文學出版社出過沉櫻散文集《春的聲音》,林先生寄了一本給我,文字和文思都很「五四」。我沒見過沉櫻,跟林先生交往那些年
沉櫻去了美國。台北知交沈茵和沈茵的一些朋友五六十年代倒見過沉櫻,有幾位還是沉櫻的學生,在北一女上過沉櫻的課。前幾天沈茵來電話說台北熱得要命,她好
幾天不敢出門,躲在書房裏讀沉櫻翻譯的毛姆小說,打開英文原著一句一句對照細讀,說沉櫻譯得頂真,句子跟着英文走,一點不拗口。毛姆小說沉櫻的譯筆我不記
得了,印象中行文流暢,不像譯文,連徐訏先生都說譯得好,編《筆端》的時期想找沉櫻寫文章紹介外國文學,我手頭沒有《筆端》,查不到約稿約到了沒有。英文
高手管先生常說徐訏先生的小說很像毛姆,還說沉櫻譯文有點像徐先生的文風,夠好了。管先生說複雜的句法貼緊原文迻譯難免生硬,重新組織譯成順當的中文又怕
丟失了毛姆的風格:「翻譯難只難在這一關!」翻譯家湯新楣先生觀點跟宋淇先生一樣,說山路崎嶇,看準可以踩過去的地方放膽踩過去,運氣好也許不絆腳,運氣
壞是要𨄮交的。蔡思果先生說翻譯老英文最難,像攀登景陽崗,老虎多,危險大,沒有武松的體魄會送命。蔡先生風趣,說笑話一臉嚴肅,終歸是譯林武二郎,晚
年翻譯狄更斯,毅然上山,安然下山,纖毫未損。吳魯芹先生五、六十年代住台北,也在台北美國新聞處做過事,台北翻譯界他熟悉,後來遷居美國,我們常通信,
無所不談,談起毛姆小說中文譯本吳先生也讚許沉櫻,說她中文好,國文老師是顧隨,指引她寫作,作品三十年代很受讚揚。吳先生說中文不行不必做翻譯,好不
了。沉櫻第二任丈夫是梁宗岱,大才子,大詩人,文學翻譯家,譯《浮士德》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認真得不得了。廣東新會人,字菩根,一九○三年生,一九八
三年殁。二十年代入文學研究會,入廣州嶺南大學。赴歐洲,在日內瓦大學和巴黎大學讀書,出版法譯《陶潛詩選》。法國著名作家瓦雷里和羅曼.羅蘭都很喜歡梁
宗岱,說他寫的詩拔類出群。九一八事變回國,任北京大學法文系系主任,住胡適家一個獨門獨戶的偏院,周立民〈縱浪大化中〉說他一個人住一間寬大的花廳,用
葦蓆隔成幾個小間,有書房有卧室有飯廳有會客室,卞之琳常去。一天,羅大岡來了,一經介紹,深深鞠躬,準備了滿腦子學術問題要請教梁宗岱,梁宗岱張口第一
句問他說:「你們中法大學的女生誰最漂亮?」羅大岡愣住了,結結巴巴不知該怎麼回答。周先生說有個學生描述梁宗岱得意忘形的時候大拇指一豎說:「我英文這
個,法文這個,研究羅曼.羅蘭這個,翻譯《浮士德》這個,中文這個,身體這個,製藥酒也這個。」加起來起碼十個八個第一。梁宗岱在清華在南開在西江都當過
教授,一九五○年出任廣西省政協委員兼省參事,一九五六年加入中國民主促進會,任廣東分會理事。同年到廣州中山大學任外語系教授。一九七○年起是廣州外語
學院教授,病逝廣州,八十歲。沈茵說她和她的幾位朋友起初都不知道梁宗岱是誰,只知道沉櫻十七歲報考南京中山大學考不上,數理科不及格,十八歲考取共產黨
創辦的上海大學中文系,瞿秋白、茅盾都是她的老師。學校不久封了,沉櫻轉去復旦大學中文系借讀兩年,陳望道是系主任,教修辭學,謝六逸教寫作,還有劇作家
洪深主持復旦劇社,請了沉櫻主演話劇《女店主》,沉櫻認識戲劇家馬彥祥,很快結婚,不久離婚。「後來聽林海音先生說起才知道沉櫻離了婚回北平認識梁宗岱,
一起去了日本,住了一年回國在天津結婚,」沈茵說。「林先生說沉櫻那時候的好朋友是女作家趙清閣,勝利後趙清閣介紹沉櫻到上海戲劇學校教書,又到復旦大學
中文系教國文,在圖書館兼職,讀了許多外國文學名著。」梁宗岱和沉櫻一九四一年感情開始有了蛻變,那年梁宗岱父親去世,他回廣東故鄉處理家產,偶然看了幾
場粵劇,迷上女演員甘少蘇,說她歌喉婉轉,唱腔優美,身段迷人,周立民先生那篇文章說梁宗岱回家寫了這樣一首絕句:
妙語清音句句圓,誰言粵劇不堪傳?
歌喉若把靈禽比,半是黃鸝半杜鵑。
沉
櫻一九四八年帶着三個孩子跟她母親和弟弟妹妹到台灣。周先生說他相信「直到晚年,沉櫻還是被梁宗岱的魅力所吸引」,雖然一九八二年春天沉櫻回大陸並沒有去
廣州看望梁宗岱。那年,梁宗岱已經癱瘓在病床上,沉櫻的帕金森綜合症也很重了,見着趙清閣兩手顫抖,相對飲泣。翌日,趙清閣到賓館找她,只見一張紙條歪歪
斜斜寫了幾個字:「又要飛越海洋彼岸了,別了!」周先生〈縱浪大化中〉題目摘自陶淵明《形影神.神釋》:「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
慮」,登在巴金家人主編的《收穫》上,同期還登了梁宗岱和沉櫻寫給巴金的幾封信,裏頭有一封梁宗岱勸巴金不要亂寫文章,快人快語,毫不客氣,非常直爽。周
先生說在台灣,親戚提起梁宗岱儘管都沒有好聲氣,沉櫻卻一直以「梁太太」自居,給林海音她們寫信署名都是「梁陳鍈」,晚年在美國還跟梁宗岱通信,梁宗岱給
沉櫻的信上說:「我們每個人這部書都寫就了大半,而且不管酸甜苦辣,寫得還不算壞」。想起沉櫻獨自在台灣教書寫作翻譯帶大三個孩子,沈茵慨嘆梁宗岱那麼自
我中心,那麼溺愛自己。那封信接着說「因此我們的晚晴是已不錯」,說英國詩人勃朗寧的"Grow old along with me, the
best is yet to
be!"「仍是我最常哼的兩句詩」。梁宗岱譯文是「跟我一起朝前走,最好景還在後頭」。沈茵笑他連「老去」都忌諱,情願「朝前走」。勃朗寧那首詩題為
〈Rabbi Ben Ezra〉,一八六四年作品,梁宗岱沒有引完全句,標點也有出入:
Grow old along with me!
the best is yet to be,
the last of life, for which the first was made.
生而有終,終見其始,怨偶老去,漫說
好景,不忍再等!〈縱浪大化中〉收尾說,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六日早晨梁宗岱逝世,那一刻,在美國的女兒梁思薇夢見一個白髮老人跑來家中,是父親的樣子,她迎
上去叫爸爸,說爸爸你來了。可是那個老人轉身離開,她正想去追,路上一輛馬車在她面前翻倒,老人不見了。夢中驚醒她對她丈夫說:「父親去世了。」老歲月裏
的老故事,恩恩怨怨一陣清風似的飄過去。如果說梁宗岱寫給沉櫻的信像蒙田的《隨筆集》,沉櫻寫給梁宗岱的信倒是毛姆的《總結》了:「在這老友無多的晚年,
我們總可稱為故人的。我常對孩子們說,在夫妻關係上,我們是怨偶,而在文學方面,你卻是影響我最深的老師。至今在讀和寫兩方面趣味,還是不脫你當年的藩籬
(重讀《直覺與表現》更有此感)。」她信上還說他們的兒子梁思明聰明,一學就會,「加上任性不服輸的毛病(像你),和遇事過於和善迷糊(像我)不夠精明的
弱點。」和善迷糊不夠精明倒是福氣了。過份認真過份計較沉櫻的日子更難過。
資料來源:2013年08月04日蘋果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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