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pril 25, 2011

楊凡:玫瑰元琳

宋元琳是宋淇先生的女兒,我香港的筆友。
住在鄉下的大度山,能令我的想像力飛越時空與國界的,除了電影就是筆友這玩意。當年筆友就是相等於現在的網友,有些是在《南國電影》《國際電影》的徵友欄尋找,有些是朋友介紹,有的更是英文老師強迫性要交;雖然每個人交友的性質與目的都別有不同,基本上彼此有可能見面的機會幾乎等於零,這樣就會更增加神秘與浪漫。筆友和網友不同的是:筆友要寫信、貼郵票、寄信、等信然後再回信,通常筆友都在海外,即使航空郵件一來一往,也是五天到一星期,比較需要時間與耐性,不比網友上網一搭,馬上通電,一天可以交結十來個或者更多,也可以數分鐘馬上把他們全部拋棄,再重新甄選全新的朋友,我曾在臉書上結識一位有超過五千網友的交際草,我對他寫道:「加我吧!這樣你可以向六千進軍。」果然,不消一日我就成為他的「臉友」,然而此後就沒有來往過,甚至對他有無攻破六千大關更加沒興趣,如今好不容易學會了手寫版,對上網更加沒興趣,朱璇寄來電郵:「導演,全世界都上了微博,你也要上!」但是可愛的朱璇小妹妹,我從來不用「微波」爐,妳想我會上它本家的「微博」?

回憶韶華,當年我的筆友陣容可也不弱,有日本的 Mariko,有澳洲的 John,有英國的大衞,有南非好望角的另一個大衞,有住在跑馬地 Wongneichong Road的莎莉,還有住在荷李活道的李同學,當然,還有更多的都只限於交換郵票而已,這些講得出名字的可真是真金白銀一封封書信來往,那 Mariko是大學生釆風小姐介紹的家庭朋友千金,家住東京也是超級影迷一名,最記得在《埃及妖后》東京上映前半年就不斷地收到她寄來的日本電影副產品,想到如果保留至今,可是奇貨可居,那陣子我們的通信幾乎都是講泰勒與波頓,還記得她訂了櫻花祭的時段去看《妖后》,說是這樣才凄美。至於荷李活道的李同學,我得承認完全是虛榮心作祟,因為我以為荷李活就是好萊塢,可以和好萊塢搭上關係,那是很 glamorous。還有一個畢生難忘的筆友叫馮錦標,很勵志卻極普通的名字,是個在郵輪飲食部門工作的航海員,我寄給他的信永遠都是寄到香港輪船公司,而他寄給我的信卻是來自世界各地,很多年後聽說他在慕尼黑開了間 Mandarin中國餐廳……我和他們通信全是用英文,別以為學了三年英文就可以通信自如,我通常和所有筆友都找個同樣的話題,然後是天下文章一大抄,這樣就造就我在學校英文進步神速。還要補充一點,別以為我只有一個身份結交筆友,「變身」不是現代 IT網友的專長,五十年前我也試過,因此,也曾經用筆友的題材寫過一個「表妺」的故事,那是十七歲四十七年前的事,故事多多少少是與宋元琳有關。
Elaine是元琳的英文名字,她的表姐 Joyce是東海外文系的高材生,家住台北,父親是西北航空公司總經理,標準白先勇《台北人》中的上海家庭,就是撤退前把心愛的東西都帶出來的那種上海貴族,親戚不是外交官就是文學家,在我這個土頭土腦的鄉下孩子眼中,上海人的洋氣就是與眾不同,是天生而學不來的。於是 Joyce和我交換郵票之際順道將 Elaine介紹給我做筆友。從此之後宋元琳就變成把我連接到香港電影的一條直接電線。

Elaine是在九龍塘瑪利諾修院學校讀書,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 convent這個字眼,從她寄來的照片看,這一所修道院辦的學校,紅磚校舍,綠茵園林,簡直是貴族過貴族。她說她的父親是電懋的製片主任,因此認識很多電影明星,那時她講的最多的是林翠和秦劍,她說林翠告訴她《情天長恨》中的演出是參考柯德麗夏萍的《珠光寶氣》,我則羨煞她可以直接和明星茶敍與對話。她還把我帶入了一個台灣影迷從所不知的香港粵語片世界,她時常剪報謝賢與嘉玲的新聞圖片寄給我,令我感到粵語片也有摩登世界,更會寄些台灣買不到的冷門電影畫報給我,很幸運這些畫報都平安到達東海大學,只不過有時被海關撕去一兩頁,後來我猜被撕去的可能是左派的電影和明星吧!也是 Elaine第一次讓我知道戲迷情人任劍輝,那時我嫌任姐的扮相不及凌波俊美,然而拍檔白雪仙則高貴美麗得像個仙女, Elaine說任劍輝有「泥土味」,這是學不來的,我記得信中那一大堆英文字,突然跳出了這三個中文字,這形容詞就在我腦海中一直留存到今。有一次 Elaine告訴我要去參加希爾頓酒店的開幕,荷李活大明星珍茜蒙絲和尊蓋文都會蒞臨香港剪綵,那時的荷李活明星就只在天河銀幕上出現,那有隨便亂走的,於是問元琳可否向尊蓋文討張簽名照片,因為我覺得他雖然和洛克遜很相像,但是比較高級正派,而且我又喜歡他的《春風秋雨》和《後街》。沒想到幾個禮拜之後,真是有張簽名照片從好萊塢寄來,還題了當時英文名字 Mark的上款,這算是我影迷生涯中最重大事件。
在我回到香港之前,我從沒見過一個如此美麗大方端莊的大家閨秀,但是卻又那樣摩登,年輕人的玩意樣樣都會,有時會突然寄張替 China Mail做時裝模特兒的照片,說是客串模特兒賺點外快替自己多添幾件迷你裙,美女又能自食其力,令我好生羨慕。當我來到了香港,開始有了自己的照相機,又遇上了這等美女,豈能錯過機會,因此我攝影生涯第一個繆斯女神可就是 Elaine。有一次通過她父親的關係,和她到邵氏外景地拍照,我記得她梳了一個膨鬆的徐姿頭,穿了件一件頭套裝,淡掃蛾眉,輕描淡寫地和我走下加多利山到太子道 230號前搭乘公車上清水灣邵氏片場,完全沒有千金小姐的架式,到了古裝街,一個個不同的時尚雜誌模特兒姿勢,完全自然,毫不費力地陳現在我這個攝影初哥鏡頭前,這段記憶後來在我的電影中也曾出現過。

奇怪的是,來到香港之後,和她談論電影和明星的機會反而少了,可能那時她已經 form 6,準備要出外求學,偶爾和她看一場第一影室的電影,或者上 the scene跳一晚的士高,已經是非常奢侈,亦或可能以往筆友時期用文字的想像力較為豐富,地位也比較平等,見了面反而由兩個筆友身份轉變成偶像與粉絲,界限就有點分出來,更奇怪的,我上山景大廈看訪宋淇先生的時間反而變得更多。美女在瑪利諾畢業後,就前往一個夢一般的城市繼續讀書,那是六十年代的巴黎,新浪潮電影的發源地,真正的藝術、思想解放與自由的啟蒙之都,於是我們又恢復了筆友身份,但是這次的通信內容已不再像以往那樣浮華,少了談明星和電影,多則講生活的實際,告訴我巴黎是一個不簡單的城市,但是她會好好面對,除了語文還要加修文學與藝術,她不會令父母失望……這時她住在第十六區的河畔 quais,面對美麗的塞納河,我的法語老師說這相等於荷李活的比華利山。我們繼續通信了一年半就接到她結婚的消息,嫁給華埠著名水彩畫家曾景文的兒子 Dong Kingman Jr.,搬到紐約居住,兩年後當我在紐約見到她的時候,已是一個孩子的母親,我和她談到香港的事與物,提起謝賢與嘉玲的黑白電影,都好像很久以前的事,似乎快樂介於是與非之間。這些感覺,在往後的日子都放在一部電影裏,亦舒也好,楊凡也好,盛放或復活的玫瑰都無所謂,感情卻也是真的。
有時奇怪朋友之間的友情怎會斷了,但是這就是人生的一部份,只有負責的君子才可以保留永久,而從事藝術工作的永遠有個藉口去不負責任,雖然回到香港之後依然如故往山景大廈探望宋淇先生,卻漸漸與 Elaine失去了聯絡,直到將近四十年後有天看見周刊訪問她弟弟宋以朗,才知道宋家還是住在加多利山。告訴了你這麼多往事,但是最重要的忘了告訴你,我對 Dong Kingman Jr.有着很大的愧疚,當年二十一歲的我隻身來到紐約,心中充滿了對音樂舞蹈的夢想,當時做廣告設計的 Dong Kingman Jr.聽了我的想法,二話不說,拿出一筆錢讓我自由的創作錄音,後來真的不記得是甚麼原因,沒有完成這個項目而一走了之,你說你會原諒嗎?

資料來源:2011年04月24日蘋果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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